【香练】怎教曼珠逢沙华(百合)

 

    孙尚香15岁的寒假,那个眉目清丽的女人曾坐在她房间里南窗下的书桌旁。正是昏黄的薄暮时分,窗外玫色夕阳的光芒比不得她唇角一抹浅笑的柔媚。她伸出颀长食指轻点腕底的诗章,用温婉语调道出这故事的惨淡结局:“怎教曼珠逢沙华。”

    一语成谶。

    她说曼珠是花妖,沙华是叶妖,曼珠沙华生于忘川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时叶落,叶茂时花凋。生生世世,花叶永不得相见。正如同,人世间那些倾心相爱、却终不能相守的恋人。

    她说,现在不是花期。等到明年秋天,九月中旬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看我宿舍楼下生长的曼珠沙华。很孤傲的红色花朵,有种亭亭净植桀骜不驯的感觉,我觉得,这种花有些像你。

    步练师抚摸着孙尚香的脸,说,等到明年九月吧,尚香。

 

    等到明年九月吧。时间还那么长,而在那之前,等待着尚香的是前后八次中考模拟考试,以及最后的,所谓“人生第一次转折点”的中考。16岁的春天,孙尚香就这么咬牙切齿地,在家庭教师步练师温和的注目下写掉了整本整本的练习册,背下一篇篇英语课文和文言诗词,然后安静默写那些枯燥的物理公式和化学方程式。

    “你看,你是多么聪明。这些题目,我要用大学学到的定理才会做呢。”步练师看着那些复杂的数学综合题下密密麻麻的算式,赞美的话语就如同这个繁华大城里沿路热烈盛开的春花。尚香美得直扑入练师怀里,用毛茸茸的短发在后者脖颈上蹭来蹭去。练师被痒得忍俊不禁,少女得意洋洋的自夸就在她耳边炸响:

    “那当然~你老公我当然聪明啦~”

    她们是名义上的师生,却是无第三人知晓的秘密恋人。尽管,步练师在念大学,孙尚香却还没初中毕业,她们年龄相差足有六岁。

    “好,你聪明。”步练师揶揄地抚摸着怀中人的后背,“可是你的考试,怎么就总是失手呢?”

    孙尚香撅起嘴,放开步练师,转身从书包里掏出这次不及格的模拟试卷。她在语文模拟考的作文里写了步练师给她讲的那个故事,用有些稚拙却力透纸背的正楷,讲述了那个关于曼珠花妖与沙华叶妖的绝世爱恋——却只得5分。陈年古尸般迂腐的语文老太一笔朱红批语将之轻巧抹杀:“不知所云。”

    步练师就笑了。她说,香香,你应该写议论文,我给你写过一个模版的,你为什么不用?开头紧扣命题用三句排比增强语势彰显文学功底吸引阅卷老师眼球,第二段分析命题用简明扼要一句话提出全文中心论点,第三段过渡承上启下我给你的那句过渡金句记得吗是“纵观历史之长河——”

    “行啦行啦!我记得!但我就是讨厌模版,所有的人写的都一样,还有什么意思!”孙尚香用清脆的声音叫嚷道,“语文老师看不懂我的作文是她没眼光,为什么要扣我的分数啦?!”

    步练师就微笑起来了。细媚的双眼眯起,薄唇唇角上扬,正是她言有深意而用于掩饰其中悲凉意味时的神情。

    “因为关于曼珠沙华的故事只是一个非常小众的认知啊,它不会被太多人理解。这世上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事情从来都要被批驳被抹杀。尚香,你懂吗?”

    尚香不懂。尚香杏目中迷茫雾色只眨眨眼睛便转为一片潋滟春光。她揽过身形娇小的家庭教师,说,今天晚上我家人都不回来,你留下来陪我吧,练师?

 

    这个16岁的春天,也许是孙尚香曾拥有的最美好的年华,也许是她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春天。步练师每周一三五来上家教课,除课业之外也会指导尚香私作的诗词小说,父母不在家的夜晚还可以奉孙母嘱托来陪伴尚香。作业特别多的时候,步练师会模仿着孙尚香的笔迹帮她写第二天老师要收的练习卷,甚至在考试时,孙尚香一个求助的短信也可以换回练师步骤详细的答案。

    而这个春天也随着中考倒计时牌上的发疯般飞速减小的数字,飞快地逃走了。

    学校的中考誓师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那大腹便便的校长拍着演讲台情绪激昂地为这所学校的升学率而呐喊着:“现在就是为了你们的梦想而战的时候啦!未来和命运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呀!”——梦想?未来?命运?真是笑话。班里想要报考艺高的少年被父母将画板铅笔颜料丢出了窗外,他的所有画作被付之一炬。曾立志成为舞蹈家的女生坐在椅子上揪着头发钻研函数式,失去日常训练的身体迅速地发胖。我们何曾有过梦想?十几岁的孩子的梦想连同他们的爱恨都只被当作梦话。所谓的未来和命运,所谓的好的生活啊,都是师长父辈们自己的虚荣妄想,却偏要我们去实现。

    学生们麻木地听着。他们都因长期的熬夜而面色苍白,眼底乌青,一眼望去,全班只有一个孙尚香双颊红润且精神焕发。她的手正在课桌下面偷偷地给恋人发送短信:“练师,你说过你读完本科要去考A大的研究生,那我以后高考也考A大好不好?”

    “A大不好考哦。而且A大所在的C城很远,那边的气候你能受得了吗?”

    “能!我会努力!只要跟练师在一起,要我怎样都行!”

    收起手机时校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大谈未来,周围同学脸上的呆滞更深了几分。尚香却在这种时刻,平生第一次地热切地期盼着未来。那是跟练师两个人的沉甸甸的未来,背负在身上不觉得累,反而是无尽的甜蜜。

 

    当步练师可以穿着素白的布裙来按响孙家的门铃时,孙尚香已经填好了志愿。她顶住所有人的质疑与反对填报了全市最优秀的重点高中,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考上。她知道要想考进A大,要想配得上练师的优秀,就必须拼上一切去提升自己。以后的时间还那么长,这才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而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步练师帮助她说服了阻拦尚香填报志愿的家人们,然后翘掉大学的实验课给尚香带来厚厚一沓她用全部课余时间搜寻精选的压轴冲刺试题。

    后来尚香回忆起报完志愿后到中考之前那一个月,当时紧张焦躁的情绪全如烟云般散去无迹可寻,唯一清晰地记得的,是练师给予的温柔却坚定的目光。

    反倒是孙母,临近中考时成日求神拜佛,一天比一天神经质。到中考那天她执意要求全家人一起穿红色的衣服去送尚香进考场,意为“走鸿运”。六月末的艳阳天他们穿得像炮仗似的走在街上,尚香囧得简直想逃回家。到考场学校的门口孙母又掏出一个硕大的红花发卡,嘴里喊着“鸿运当头”逼迫孙尚香夹在短发的刘海上。吓得孙尚香一溜烟地钻进涌入考场的考生中。仓皇间回头一瞥,竟然看见早说今天有重要专业课的步练师站在孙家人没有察觉的另个方向。她也穿了红色,朱红色的连衣裙,站在送考的家长们之中微笑地注视着尚香,亭亭玉立,卓然出群,正像一株盛放的曼珠沙华。

 

    出成绩的那天步练师陪同孙家所有人一起,守着夜等零点发布的成绩,结果是孙尚香考得了令所有人惊喜的高分。就连平素稳重的练师也显出了难得的激动情绪。然而在第二天的庆功宴上,孙尚香的哥哥孙权红着脸向大家宣布了之前怕影响尚香的复习而没有告知家人的消息——其实他已与步练师交往数月。以及他们正在争取大学里的优秀学生作为交换生出国留学的机会,如果成功,9月,他们将要离开,一同去到地球另一端的国度。

    所有人欢欣雀跃。除了孙尚香。

    “练师是我的!”

    她这样大声地喊出之后,孙母却说:“香香不要胡闹。”

    在她或者他们眼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说她的家庭女教师是“我的”,可不就是胡闹?

    步练师微笑着看过来,仪态端庄气质优雅每一个神态动作都完美到无懈可击,面颊上恰到好处的娇羞红晕是抹给孙父孙母看的胭脂,使得他们对这个为小女儿的升学考试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子更添几分喜爱。

    “没关系的,香香还小嘛。”——步练师很宽容地这样说。她看向尚香的眼色是一如往昔的柔情脉脉,却让尚香恍惚间觉得今年的七月寒冷如冬。她所设想的,她曾为之奋战的她们的未来,全在步练师的这一眼中崩塌冰结。

 

    十六岁的夏天,孙尚香将初中的毕业证书和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一齐丢在书桌上,书桌上还堆满包裹着涕泪的面巾纸团。她懒得收拾,终日有气无力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她在冰冷的空气里几近窒息,只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慢慢回想起曾被她忽视的,关于这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

    她想起去年冬天,自己进入毕业班之后依旧终日玩乐,课业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那时哥哥孙权曾试图辅导她功课,尚香却任性不听。无奈的孙权只好拜托了在大学同班的女生——那才是步练师最初到来的原因。

    她想起步练师看向自己的眼,原来她看任何人都是相同的眼神,孙尚香以为独对自己的那些情意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步练师的眼,眸含七分温柔笑意眼角三分妩媚风流,深藏在眼底的却是决绝的冷漠。只有一次,她在尚香的询问后讲述起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那时她的眼中放出异样神采,却又深深叹息:“这个专业啊,国内跟国外的研究严重脱节,很多国外的学术报告在国内要几年之后才可得见。要想学下去,恐怕只有出国留学才行呢。”

    学校里安排出国留学的名额每届最多时只有5个,校领导的子女们即使课业门门红灯也可以名列在内,而家境贫寒如步练师这样的学生,即使成绩足够优秀,却是毫无跻身其中的希望。

    而孙权与孙尚香的父亲孙坚,就是练师所在学校的校长。忙碌于大学课业的步练师会同意抽出时间花费精力照顾一个初中女生,也许只是为了接近孙家、与孙家的儿子达成亲密关系、被孙家人所接受,进而顺理成章地获得出国留学的名额。  

    学业、研究——这些孙尚香无法理解也从未在意的,才是步练师的理想,是她的未来。除此之外的一切她也不曾在意,不论是孙尚香的爱意,或是与孙权的交往。

    可是,这算什么?

    得到两人独处的机会时,尚香也曾愤慨地质问:“说好了的,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你现在却是怎样?”

    步练师答得从容:“你的一辈子还那么长呢,香香。”

 

    一辈子那么长,而步练师不在,再长的前路也是多余。孙尚香麻木地听着一墙之隔的父母对步练师的称赞,听着父亲一通接一通地打电话替儿子和理想儿媳争取出国名额,再听见他们收拾行李时孙母又哭又笑像是精神错乱。然后沉默着,跟着家人去送走了这对恋人。

    在机场,步练师寻了个借口,拉着孙尚香单独说了几句话。她从头到脚都穿着孙权送的名牌装,新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大理石地砖上的哒哒声音令昨夜失眠的孙尚香头痛欲裂,因此步练师说了什么事后竟忘记大半,只记得零星几句诸如“我们是本就没有结果”,“别再说你不畏世俗,你毕竟是活在这俗世间的人”,“总有一天你会懂我的决定”,“以后要乖乖听话,别伤叔叔阿姨的心”。以及她反复在说的一句话:

    “尚香,你别怨我。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这女人多么虚伪,一边残忍地伤害着她,以纯粹利己的目的将锋利的匕首刺入她心里,一边对她说,我是为你好啊。好像她总是最无辜,她总是善良舍且己无私的那个。而所有的苦果都是她孙尚香自作自受。

    你若真愿为我“好”,何以如此从容地挽着别人的手臂踏入安检口?失去你的我,怎么可能会好?

 

    暑假剩下的时间里,百无聊赖的孙尚香索性报了高中预科班。高中的知识相较于初中明显是个拔高,孙尚香只麻木地抄着笔记。步练师教她的笔记格式她还在用,很多事情成了习惯就戒不掉。不习惯的是遇到困惑的题目必须要自己想办法学懂,而不能再用红笔做个标记等回家后问谁。

    她迅速地安静并且勤奋起来,成为令孙父孙母大为满意的乖巧女孩。数月前那个在马路上飞奔喧哗的疯丫头,连她自己都不记得那是谁。

    高中开学前孙尚香整理了自己的房间,那些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中考模拟练习卷练习册草稿纸被她整理在一个废纸箱里,其上满是自己涂抹得乱七八糟的演算和步练师批改的娟秀字迹。而这一年最难的习题,竟抵不过一句“在一起”。

    女生孙尚香和她的家庭女教师步练师之间,就像是题目就出错的试题,从一开始,就没有演算的必要。

    有一页纸从某本笔记中掉出来。是尚香在去年冬天跟着一首日文歌曲填写的歌词,步练师曾经帮她改过其中一句。孙尚香想起来,那日的薄暮时分,步练师眼波旖旎,唇角微扬。她坐在故事的序章里温柔地道出她们最后的惨淡结局:“怎教曼珠逢沙华。”

    忽然就很想看看,她曾说的,在她宿舍楼下生长的曼珠沙华。

 

    九月中旬,孙尚香独自来到步练师的大学。绿化带里果然生长着大片的曼珠沙华,与她曾在网上搜到的图片一样,这些没有绿叶作衬也兀自傲然地开放着的鲜红花朵。    

    孙尚香蹲在花坛旁看着,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这种妖冶奇异的花勾去。她就这么一直看着,从黄昏直到深夜。她看着黑暗中那傲然挺立的轮廓,忽然就气恼了。她跳起来,不顾自己突然起身时的晕眩感,抬起腿狠狠踩进花丛。

    “你们!你们!全都去死吧!”   

    你们以为不需要绿叶就可以开放吗?你们以为两株红花依偎在一起就能得到祝福吗?你们以为这是不需要男人就可以生存的世界吗?她爱的人明明是我,却只因为我是女人,哥哥是男人,她便选择跟哥哥在一起,不是吗?

    我们这样异类的爱情都被她残忍践踏,你们这些诡异的花朵凭什么还能恣意生长?

    直到大片的曼珠沙华夭折在草丛中,孙尚香满足地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涌出眼眶。她转身,踉跄地走回家去。她不再怨恨她了,破碎的回忆拼补完整后,她终于确认那女人是真正爱过自己。步练师是何等精明冷静,没有可确认标准答案的习题她绝不去计算,没有结果的事情她也一概认为没有意义。可是为什么,在当初孙尚香送出第一个试探的吻时她也给出了回应呢?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决定在一起呢?她应该很清楚吧,如果被发现她在跟雇主的女儿交往,她在孙家将再无容身之地。

    那么唯一的解释,与孙尚香恋爱是步练师的本意。

    确认了这件事之后,尚香忽然觉得这两三个月所有的情绪都可以被消抹干净了。她爱她,她也爱她。她们在一起过,虽然时间不长,但已是足够幸运了呀。

 

    步练师曾在那个幻觉般的黄昏里为她信口胡诌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花妖曼珠与叶妖沙华,花与叶生生世世永不得见。象征着相恋却不得相守的恋人。

    步练师曾对孙尚香说,我觉得,这种花有些像你。而在尚香心中,步练师何尝不是这一株曼珠沙华。她们在青春年少的光景里爱上了往生路上的花,是错吗?难以理解吗?人间百态,风月难说,哪种爱情可配得上礼赞,哪种爱情该被责为荒唐?只不过爱上曼珠沙华的人,深爱也无法流连,钟情也不能沉溺。一瞥惊艳过后,便渡忘川,赴彼岸。

    彼岸,正是幽冥地狱。

 

 

 

【END】

 

烟水离  2014-1-29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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